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员对大家说:“看见没有?这个小鬼就跳得八九不离十了。”他已打了停止手势,黄小玫还不肯歇下来,动作渐渐做过了劲,表情也是忘形的。一个迅猛旋转,她摔倒下去,声音比男兵们翻弹板跟斗还响。她卧在地板上回了回神,然后喃喃地说地板怎么这么滑。新教员一脸过意不去地上前,正要伸手,她已七歪八扭地自己爬了起来,说:“没事,没摔着。”谁都听出刚才那“轰通”一声,她骨头皮肉与地心引力剎那间发生了怎样的冲撞。她脸上的红色更深,笑容也七歪八扭。
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,黄小玫这一天就算扬眉吐气了。新教员说要是她没摔着,就领着大家跳几遍。她伤筋动骨也不顾了,浑身发条立刻上满,又是跳又是喊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抬左手!…五、六、七、八抬右腿!…”快到中午,新教员叫两个男演员出列,说下面的托举动作由他俩完成。他布置着位置,把两人安排到黄小玫身边,自己的手模拟地在黄小玫身上比了比,说,好,开始吧。两个男兵都是有七、八年军龄的兵油子,指着黄小玫一字一句地问:举她呀?教员说对呀,怎么啦?两人不动,笑容却清清楚楚地在说,亏你想得出来。新教员此刻已悟到什么,但他不愿头次挂帅权威就受挑衅。他四十多岁的面孔拉了下来,很老的师爷嘴脸出来了,说你俩小心点,我排练的时候说一不二。
兵油子们说换个人举举不成吗?新教员说,不换。举就举,不举出去。两人有苦难言地一对视,迈着大八字步就朝排练厅门外走。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们脊梁上的笑。教员心想,这样以后还做不做教员?他憋粗声音说,你们要敢走,后果自负!军队指挥员一生总要把这句话讲个上百遍,效果也总是有的。两个男兵停下来,脊梁上的笑也消失了。其中一个转过脸,求饶地说老师哎,咱真举不了她呀。教员问为什么。他说换个人他准举。换谁都行。黄小玫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了中央位置,弯着腰一下一下地揉着膝盖。剧痛到这会才发作似的。女兵们相互戳戳捣捣,去看黄小玫腿上鼓起的紫色大包。
她索性大搓大揉起来,往地板上一坐,全面进入伤员角色。教员看看她,见她拿擦汗的小毛巾敷着伤处,毛巾动一下,她嘴里就“丝”的一声,身体也使劲抽一抽。她眼睛看了这个又去看那个,向每个人募征同情。她的戏过了,连新来的教员都认识到这一点。她无非想让大家承认,举不举她并不取决于两个男演员,而取决于她:因为她腿伤严重,主动放弃了被举的角色。教员终于得了黄小玫的要领,说腿疼你就回去休息吧。他认为得好好琢磨琢磨,人们对这女孩如此无情道理何在。果然,黄小玫人影还在玻璃窗上,室内的大笑就爆破开来。教员竟不光火,问这么笑是什么意思。
其实他已经随大流了,语调和神情都表示他知道他们要抖的包袱是什么。一个男兵说,他们女兵也不劝劝她,好好洗洗澡,整天跟蒸发糕不搁碱似的。另一个人说哪儿是发糕,是馊泔水。女兵们恶毒劲上来了,拿出黄小玫许多不雅的事来说笑。新教员对他们糟蹋人的口才直摇头,却不断跟着笑。眼看不象话起来,他才捡起地上一根腰鼓棒,敲敲把杆的钢筋架子说可以了,可以了,不要那么低级趣味。但大家都知道,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让黄小玫做示范动作,也不会让男兵托举她了。尽管从此后黄小玫每天都悄悄替他的保温杯加满热水,替他清理烟缸里的烟头,替他晒练功鞋,灌暖壶,搬录音机。每次上舞蹈课,他把烟头搁在某人高高地控在空中的腿下,说给我控好,掉下来一寸烫死你。黄小玫便命也不要地控起腿,大家换动作了她还控着,等教员上来也给她用一样的刑。
但他对她很宽容,她怎么练都随便。黄小玫还是抓紧一切机会和他说话,对他笑。有时她老远叫着“老师”追上来,满嘴话急着要讲,到了跟前,又只是喘着粗气冷场,让教员跟着她局促地受罪。有一两回,教员问她可是有什么事。她一楞,突然明白这样的师生交往得有个名目,有个话题。她说老师,我妈妈来信了。教员心想,这下苦了,她妈妈来信也要跟我报告了。她又说老师,我告诉了妈妈,我们来了个新教员,对我可关心了。教员加快脚步,给她弄得又惭愧又窘迫又烦恼。他匆匆往天桥上走,步子身姿都在说他多么想摆脱这场谈话。黄小玫跟着他,紧赶慢赶,把她母亲的感激话说了一遍又一遍。走到天桥顶上,教员说谢谢谢谢,代我问你妈妈好。黄小玫听不出他话里的句号,还是紧紧跟着。文工团有两个院子,院墙上跨的天桥是两边往来的主要交通。教员在终于甩掉黄小玫时心里有所触动。他最初给她的那点重视真经用,以后的冷落、忽略都消耗不完它。到了第三年,新兵熬成了老兵,老老兵们就不再对他们说,哎,谁谁谁,你去锅炉房顺便帮我打点洗脚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