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说：“没见过吧？我这条本来是要锯掉的。我把手榴弹掏来，拉了栓，对医生护士说：‘敢锯我，炸死你们！’”

女孩们说：“原来是位老英雄呐，用刀在自己里剜连麻药都不打。”她们上来挨个跟外公握手，说哎呀多幸福，第一回跟一个活的英雄握手。她们一边握手，人就小小地蹦着，红了鼻和圈。

外公说：“你们动一个试试。”

抄家的人这时真有怕了。这年他们难碰到一个敢用这气跟他们讲话的。一个和气地对外公说：“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，抄家不彻底，革命怎么彻底…”

他说他忙着呢。外公问他撬门的本事长没有，多撬撬手就没那么笨了。说：“那是那是。”外公手比画说：“就这样，抵住，一杠，保你开。”他指指外孙女：“小穗都学得会。”

说：“撬。”

双手摇着：“不看了不看了。”

问穗要了纸和铅笔。穗看见的得意使他年轻的脸上骤添一些皱纹，一些影。他将纸蒙在勋章上，以铅笔来回涂，把上面浮雕般的图案、字迹拓了下来。外公纳闷地看他手拿铅笔，飞快地左右划拉，问他在搞什么名堂。他把拓下来的一枚枚勋章小心对折，说：“个纪念——立不了战功，得不到真勋章，这样也算沾一英雄的光。”

外公又说：“炉上坐了，一会就开。”

两个撬锁的人看看外公，看看。穗睛盯着那把老古锁，门别已松动了。

撬锁的人灰溜溜的，上来和外公握手时，笑也灰溜溜的。

大家都说：“不看了不看了。”

他说：“不喝了不喝了。”

穗妈把筐给外公。外公说：“你放心，哪个敢抄我的家？”

他告辞时，外公说：“不喝茶啦？”

外公沉默了。他挨着个把勋章别在衣服左前襟上，然后一解带，长落到脚腕。他穿着宽大的衩，将往椅上一蹬，那绝不同于一般老人，它丑怪而壮实，两块枪伤曲扭了所有肌和络，在表上留下桃大的坑。外公上的也比他的胡、眉、发年轻得多，又黑又密。森森的上，两块不的枪伤瞪着人们。

外公说：“谁敢呐？敢靠近我的都没有。两个弹在这里开了。”外公拍拍枪伤。“我用一把刀自己挖，把大大小小的弹片挖来了。”

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岁，外地人占多数，因而不知穗外公是不能惹的；穗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，他现在的命是丢了多少次捡回的，因此是白白赚的。

许多年后，穗想到外公的破绽一定是那天败的。假如外公不把勋章别在衣襟上，或压不亮勋章来，他便是个无懈可击的老英雄。主要怪外公无知，否则他会明白一些勋章经不起细究，尤其两枚德国纳粹的纪念章，是外公在东北打仗时从破烂市场买来的，它们原来的主人是一个苏联红军。

外婆去世不久，外面发生大事了。人们一夜之间翻了脸，清早就闯到穗父母的家里，把穗爸拖走了。之后穗妈每天用她的包装来一些东西，到外公的后院去烧。烧的是照片、纸、书。有一些她实在下不去手烧的，就搁在一边。穗知，那是父亲的一些书稿或剧本稿，还都是未完成的。穗妈把穗父亲的稿放在一个盛破烂的大竹筐里，就是这个时候，穗确信了筐里的棕鞋和长丝袜是罪证：母亲当年正是穿着它们，踢了婴儿穗两脚。穗认为母亲当时想踢死她，但后来回心转意，也怕起自己对婴儿突发的怨毒来，便从此不穿那双跟鞋。

在手下人面前给外公这样一骂，有负气了，若就此打住，他日后还有什么威风？他手了个很帅的小动作，说：“继续搜查，事我负责。”

抄家的人动作停了一下。他们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。有人说：“老家伙好像有来哩。”

外公却说：“你们撬锁手艺太差劲，榔、起有用，我当年撬的锁多了，一，这样一杠。”他把榔柄去，手突然一阵痉挛：“看看，看这手艺。”

外公说：“日你！”

离去后，穗有些不祥的觉。一个月过去了，没发生任何事。外公照样给她在粥里煮一只，在炉灰里烘七八颗板栗。外公把每天两次发放零嘴改成一次，因为品的匮乏在这一冬恶化了。外公的“残废军人证”也只能让穗一月多吃二两白糖、半斤菜油、一斤。有次外公见果店门排了长队，一

外公说他不记得了。反正是一场大仗。

人们看见老在说“炸死”的时候，猛一呲牙，珠也红了。静寂一刻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抄家者说：“后来呢？”她这一问，不自觉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，另外两个女孩也附合上来，问：“他们锯没锯你的？”

但两个撬锁的人正撬得来劲，一时不想收手。他们撬的是那间煤棚的锁。煤在这一年成了金贵东西，给煤上锁的人家并不少见。当两个撬锁人罢不能时，外公用一木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。他说：“大白天土匪，撬我的锁，看我不打断他的爪！”

锁果然掉下来。煤棚的门开了。外公指指里面，问那：“看看吧？”

那位是个狡黠人。几个月里，无论他怎样忙碌、心，却始终想着外公的那些勋章。他本来就是个疑心很重的人，生而逢时，遇上了一个疑心的大时代。事实证明他的正确，这世上所有人都存在疑。他对那些勋章的怀疑让他夜会无端觉醒，白天骑自行车会突然迷路。一次他骑车把席编的大字报墙撞个窟窿。爬起来，他便蹬车向穗外公家去了。他给外公行了个军礼，说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战争教育；再一次挨外公这样战功赫赫的老兵臭骂。他很快哄外公拿了那块绿毡，指着一枚带洋字母的勋章问外公：“这是哪一场战役？”

人们撤离时，穗注意到一个偷窃者。他伙同这群人来时看见床下有两条皂，就抓了揣袋。偷窃者最后一个门，门前以同样的术手法把皂扔下了。

这天一早，外公去买过冬的煤，抄家的人来了。穗让他们先抄着，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。外公赶回来就拉开屉，拿一张绿毡，毡上别满他的功勋章。他把毡往桌上掼，对抄家的人说：“小杂，抄家抄到哪儿来了？”

外公说：“哪能不看？起个大早，来都来了，好歹看看吧。门都撬开了，还客气什么？那时候我撬了门，去有粮装粮，有牲牵牲，财主要不是恶霸，也就不惊动他了。你们真不看？”大家说：“不看了。”这回他们答得整齐、有力。

外公说：“看看好，看看放心。”